“新”与“旧”的历史变身术
——《传统的发明》读后感
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，偶尔也想回归传统社会，回归“从前车马慢，一生只爱一个人”，以至于诸如“如果可以穿越，你最想回到哪个朝代生活”这样的问题总能引起讨论的热潮，尽管很多人不愿承认，他们根本不想回归没有无线网络的时代。类似的愿望并非今人独有，两三百年前的“古人”也不例外，比方说18、19世纪的英格兰人、威尔士人、苏格兰人、印度人、美国人、法国人，等等。
那么，问题来了，“传统”的魅力究竟在哪里，为何在技术不断进步、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的历史时期，总存在回归传统的主张或声音？在探讨此类问题之前，不妨先考察一下对“传统”的理解。在今人的想象中，传统往往指的是世代相传的思想、文化、风俗、礼仪、制度等，它们并不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剧烈的变迁，而是相对稳定，其内涵古今基本一致，日常生活的微枝末节都能看出它们的身影。这样的传统，今人可能张口即来，比方说中国人的春节，然而，事实果真如此吗？今人宣扬的种种传统，在过去也具有几乎相同的含义吗？
在《传统的发明》一书的多位作者看来，事实恰好相反。很多今人以为历史悠久、源远流长的传统，非但无法在历史中找到可靠的根据，反而是近代的发明创造，因此有了“被发明的传统”这个说法。在埃里克·霍布斯鲍姆看来，“被发明的传统”涵盖的是“确实被发明、建构和正式确立的‘传统’”和“在某一短暂的、可确定年代的时期中（可能只有几年）以一种难以辨认的方式出现和迅速确立的‘传统’”，在考察这些“被发明的传统”时，研究者应该关注的是其“出现和确立情况”，而非“它们生存的可能性”。
换言之，必须历时性地分析这些“被发明的传统”，将其语境化，并特别关注它们的起源、发展与断裂——也就是连续性的问题。在《传统的发明》中，学者们向读者表明，“被发明的传统”往往呈现两种模式：其一，运用旧材料锻造新传统；其二，“为了新的目的而使用旧的模式”，或者说是在新环境中调整旧用途。前者的代表有苏格兰的短褶裙，而后者可以明显参考威尔士诗歌大会、英属印度的杜尔巴、英国在非洲殖民地的公学。考虑到这一点，先前不为学界重视的种种现象，便有了智识上的重要性。
这些传统之所以会被发明出来，并得到了延续、强调和推广，很大程度上在于它们的效用，无论是短期，还是长时段，这显然是一种合理的功能论的解释。在英格兰与苏格兰合并之后，作为苏格兰历史的载体，苏格兰短褶裙逐渐出现——尽管此前它据称的雏形只是披风罢了，完全算不上“独特的服装”——并逐渐成为高地传统的象征，为不甘统一的苏格兰人提供了别致的苏格兰认同。
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威尔士，尤其是在工业革命快速推进时期。曾经的威尔士，是游吟诗人遍布、德鲁伊教盛行的所在，在工业革命时期成了被遗忘的角落，而且，威尔士的生活方式早已被英格兰同化。在这种情况下，“注意到衰落现象的学者”重塑威尔士的过去。一方面，他们复兴了威尔士诗歌大会，整理了威尔士语，另一方面，他们在德鲁伊教和威尔士人之间建立联系，将欠发达的威尔士改造为“一个更加纯洁和自由的社会”，以此度过威尔士人的现代化危机。
同样面临危机并想出种种办法因应的，是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。作为“日不落帝国”“皇冠上的明珠”，英属印度的事务在大英帝国可谓举足轻重。然而，如何与印度人打交道困扰着一代代英国统治者，后者先是承认莫卧儿王朝的合法性，后来干脆取而代之。可是，该怎样缔造这个国家的未来呢？是用一种肯定王公统治的封建模式，还是采纳现代的模式，将印度的臣民改造为公民？在杜尔巴仪式中，英国统治者发现了可行之道，他们一方面摆脱了先前对此类仪式的曲解，另一方面将仪式予以改造，最终在印度人中间确立了哪怕摇摆的权威。
通过这几个例子（当然，本书中还要其他的例子），可以看见，对特定时期的历史主体来说，“新”与“旧”，“当下”与“传统”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：既有人为的“新”，又有遗忘的“旧”，“当下”可能是“传统”的目的，也可能是“传统”的来源。在特定的时间与空间，出于种种目的，“新”与“旧”完成了一场历史变身术。在这个意义上，克罗齐的那句名言，“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”依然有效，因而更值得引起警觉。
在中国，类似的“被发明的传统”也有不少。太极拳一词，最早见于署名王宗岳的《太极拳论》。根据文献和口头资料，王宗岳的遗作，是清直隶广平府永年县（今河北省永年县）武澄清（1880年-1884年），在任职河南省舞阳县县令时，得于县属北舞渡镇家盐店，时间约在清咸丰二年（1852年）或稍晚的一段时间里。由于有无王宗岳此人，研究者迄今尚无定论，近十余年来有人还提出《太极拳论》是武禹襄（1812年-1880年）的化名之作。不管上述议论谁是谁非，有一点可以肯定：王宗岳《太极拳论》的原件，谁也没有看到过。武禹襄的长甥李亦畲（1832年-1892年）于光绪七年（1881年）将王宗岳武禹囊的拳论和自身体会，手书三册传世，俗称“老三本”。自藏本封面题名《太极拳论》，下注“后附小序并五字诀”。赠郝和本封面题名《王宗岳太极拳论》，下注“后附小序并五字诀”。这是迄今发现最早的太极拳理论著述。“太极拳”之名、王宗岳和武禹襄的拳论见诸于文字记载的，均首先出于此抄本。而民间关于太极拳起源的各种说法，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时期；元末明初道教名人张三丰创立太极拳的故事，更是随着武侠小说及影视剧的传播而家喻户晓。事实上，太极拳也可以说是“被发明的传统”。
在19和20世纪，随着民族主义运动的高涨，此类“被发明的传统”只多不少，因此，为了深入理解这种现象，还必须考察与“民族”相关的种种观念、思想和现象，比如民族主义、民族国家，等等，这就需要政治理论的帮助。正如霍布斯鲍姆所言，对“被发明的传统”的考察，实际上是“跨学科的”，在这个方面，历史学、社会学、人类学，以及其他社会科学，需要也应当通力合作，需要也应当互相借鉴。
注：杜尔巴（Durbar）是一个源自波斯语的词语，原意指的是“波斯统治者的宫廷”。在印度和尼泊尔，它则是指土邦王侯（后来由波斯和波斯-土库曼王侯掌控）的宫廷、仲裁所或是役所。而在英属印度时期，杜尔巴可以是一个由土邦掌权的封建议事厅，又或者只是一个纯粹的社交聚会。 在英属印度时期的德里周边地区，杜尔巴的涵义引伸为“正式的社交聚会”，这些社交聚会统称为德里杜尔巴（Delhi Durbar），它也是社会名流公开对大英帝国表达效忠和支持的场合。
